手語翻譯員(以下簡稱手譯員),以往經常是較少被人們看到的一個角色。或許有那麼幾次,手譯員偶然地跳進了大家的視線當中。例如幾年前的一場政見發表會,或是去年疫情嚴峻期間的口罩相關爭議。不過,對於手譯員們自身的心路歷程、工作日常,我們似乎還欠缺機會去了解。為此,我們訪問了資深手譯員林亞秀小姐,帶大家一探手譯員的各種酸甜苦辣、看見他們在影像背後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心聲。
手譯員的一天是怎樣的?
在進入其他話題之前,我們想先讓你從手譯員林亞秀的口中,大致了解他們的日常概況。
目前台灣手譯員皆以接案形式工作,在沒有個案派遣時便是自由時間,但有時會臨時被傳召,甚至短時間內跑兩、三個地方。如果需要規律的生活作息,手譯員這份工作就不適合你了——作為手譯員,常常需要忍受突發、零碎的生活樣態。他們不一定都會出現在記者會上,也可能做臨櫃服務或一般的求助個案。如果是專職翻譯員,還會身兼多個地方的派案。
個案通常由政府單位提供,私人企業較少主動聘請手譯員,因此台灣目前仍將手語翻譯界定為「社會福利服務」。林亞秀表示,曾遇過房仲業者、政府都更部門尋求手譯員協助與聾人溝通。一般而言,這類個案的主要目的在於買賣、協商本身,不會牽涉太過複雜的房地產、法律、建築相關詞彙,因此手譯員能夠處理。
「不務正業」:難以被理解的一份工作
談到剛開始入行時,身邊的人如何看待她的工作,林亞秀停頓片刻,接著緩緩道出:
而提及父母的反應時,她無奈說道:
因為收入的不穩定,加上當時大眾對手語領域缺乏了解,使得林亞秀的父母以「不務正業」來形容女兒在做的事,對此頗為反對,並催促她趕緊去找一份「正經」的工作。作為以接案為形式的手譯工作,在沒有案件的時候,通常會留在家裡,這使林亞秀一度覺得自己是在「啃老」。但她相信,這就是她想做的事情,因此盡量不理會父母的指責。
而在COVID-19疫情爆發之後,她作為手譯員,似乎開始得到他人更多的理解。
林亞秀認為,在長輩的觀念當中,一個人能夠出現在電視畫面中(且並非因為犯罪、醜聞等),是一種成就的象徵,這便是她開始受到長輩肯定的原因之一。
從長期以來不被理解,到能見度提升、躍動於影像畫面裡,林亞秀一直默默地堅持走自己的路,終於等到了被認識、被接納的那一天。
「年輕時的一次犯錯」:手譯員的工作倫理
在剛當上手譯員不久時,林亞秀的想法較為單純。「只要有聾人在的地方,我們就要讓他接收到現場正確的訊息」,是她當時的理念。而當年她曾參加一場類似學術研討會的場合,主辦方有聘請手譯員,她和一些聾人則作為與會者在台下參與。然而,那場的內容不易傳譯,手譯員的翻譯品質也欠佳,令她為聾人感到可惜。當時恰巧有一名坐在旁邊的聾人向林亞秀詢問台上演講的內容,她便開始先為對方翻譯,接著其他聾人的目光也向她投來,想看到另一翻譯版本;最後變成她站在台下,對著一群聾人進行翻譯。
「那個時候的我覺得,我是為了要讓聾人知道現場的資訊是什麼,才這樣子做。如果台上的翻譯員不翻譯得那麼糟糕,聾人也不會叫我翻。」但是,後來她才發現這種行為是非常沒有職業道德的做法——無論主辦單位找何種翻譯員,都是該位翻譯員自行評估、決定接案,那麼無論什麼理由、不論他的能力如何,那個場合就是屬於他的工作範圍,其他人就不應該在現場用任何方式介入。
至於翻譯不佳,導致現場聾人無法理解,是該場手譯員的責任,而非台下的她所能干涉的。「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翻譯得比較好?很難講啊!」
這次印象深刻的犯錯,使林亞秀不時回想起來,提醒著她不應逾越這條界線,讓每一位手譯員為自己的場子承擔責任。
「為什麼一開始沒有來?」:「融合教育」下的聾人,渴望抓住稻草。
林亞秀曾接過一個國中女孩個案,是由啟聰學校轉到一般學校的學生,經學校評估後決定申請手語翻譯。之所以安排轉學,是因為她之前在聰校成績優異,老師認為留在聰校將會浪費才能,而應該進入一般學校接受更好的教育,家長也表示同意,便將她轉往一般學校。然而,轉學過後的她難以適應,成績明顯滑落,表現變得很安靜。
但在評估通過、林亞秀進入校園提供協助後,她發現女孩並非個性文靜,而是在充滿聽人的環境當中無法順利溝通,才被迫安靜下來,實際上她是一個頗為活潑的孩子。此外,女孩的文字閱讀與書寫能力也甚為良好,只是由於無法理解數學課本上的題目文義而被抽離至資源班上課——對她而言,數學課本上的文字比起國文課本相差甚遠、較難理解。因為解題挫折,使她一度以為自己的數學能力很差。而在林亞秀以手語翻譯數學題目過後,女孩便能夠套用公式,成功計算,從而成績變好、反應變快了。
有一次數學考試,女孩提早完成,便找手譯員聊天。當時她向林亞秀的提問,使林亞秀至今印象深刻:
這些問題讓她當下不知道如何回答,也開始反思社會上對聾人的協助政策。官方長期以來推動「融合教育」,希望他們能融入社會,但林亞秀認為這種融合不應該是單向的:
為何我們還停步於單方面的輔導機制?林亞秀的看法是,我們的觀念還沒更新:
資源分配、政策規範上的缺陷,使聽損學生在「融入」進一般學校時難以適應環境、維持學習步調,這些都不是單靠一名手譯員就能消弭的困境。後來,該名女孩在完成一學期的課業後,轉回了啟聰學校。除此之外,林亞秀也提到,當時的服務模式很容易令手譯員變成個案學生的唯一朋友,導致服務失焦——真正要成為朋友的,應該是作為聽人的其他同學才對。
制度漸趨成熟,工作卻仍不穩:台灣手譯員的失衡生態
回憶起受訓到考取證照的過程,林亞秀提到2005年台灣首次發行手語翻譯丙級技術士證照,當時她便第一屆考上;隨後約2015、2016年,她也是第一批考取乙級的手譯員。對此,她表示第一屆考生有個好處——由於沒有前行評量指標,大家都摸不清楚具體的標分標準,或許也就因此獲得較寬鬆的評核,順利通過。不過,考取證照後的實際翻譯過程當中,還是需要面對頗多挑戰。
縱觀全台情形,林亞秀表示,現在的手譯人力其實不足。尤其當諸如選舉政見發表會等大型活動舉辦時,會出現從資源較多的北部搶聘手譯員的情形,平常則由於活動時間恰好相互錯開,便沒有這樣的現象。她續提到,政府並不大想多加培育手語翻譯方面的人才,其原因是有些手譯需求並未被刺激出來,而許多合資格民眾也其實不知道自己有申請手譯服務的權益,因此政府便宣稱沒看見相關需求,如此一來便掉入了惡性循環。這一狀況在資源較少的東部地區更為明顯,處於「願意花錢也找不到人」的窘境。
手起手落間的無形危機:疫情下的手譯工作
手語是一種視覺語言,高度依賴人們的肢體動作和面部表情展現。而COVID-19疫情之下,在多數場合需佩戴口罩的台灣,聾人與手譯員便面對了兩難處境。
使用手語時,最為理想的狀態是面部不被物體遮蔽,對方才能從面部變化解讀語氣訊息。然而,現今許多手語傳譯個案屬於醫療求助,手譯員在踏入醫療院所時,需要再考慮各方面的因素,決定當下的翻譯作為。林亞秀提到,之前疫情較為緩和時,他們會詢問聾人是否需要暫時脫下口罩作翻譯,但目前(按:截稿時所處的2022年大規模疫情期間)都傾向於維持佩戴口罩。不過,她也提及,近距離傳譯時較無理解困難的問題,因為雙方能夠較為清楚地觀察到對方的臉,也可以再清楚地打一次手語,方便確認實際語氣情緒。
疫情資訊記者會則是另一個課題。林亞秀指出,各縣市對於手譯員的配置方法有所不同。例如新北市的記者會在較大的空間裡舉行,手譯員會被安排在距離人群較遠的位置進行現場傳譯;台北市沒有另外配置空間,手譯員直接在官員後方傳譯;宜蘭縣則較為特別,其聘用的手譯員身處台北,以異地即時翻譯、影像傳回宜蘭的方式進行,對於手譯員而言是較為保險的選擇。
談到近年出現、提供手譯員使用的透明口罩,林亞秀依據自身使用經驗,指出它的侷限性——這類透明口罩僅嘴唇部位改用透明材質呈現,但聾人未必需要查看嘴唇動作。另外,口罩也會容易因為近距離呼氣而導致起霧,對方常會看不清楚。所以,雙方往往還是回到之前的選擇——維持佩戴一般醫療口罩,或暫時脫下。
上方曾提到,手譯員這一職業生態有著頗不平衡的問題。林亞秀說,當下他們面對的另一難題,就是這份工作的特性在他們不幸染疫時所帶來的困境。
這種包案承攬的制度,意味著他們在工作時發生意外(如工作期間感染COVID-19)難以得到足夠保障。
與一般勞工有所不同的樣態,使得他們在遭遇職業災害時幾乎沒有任何補償,只能依靠意外險與醫療險等替代投保方案。在這困難時期,他們一樣需要經常在醫療前線奔波,但缺乏保障的機制,令他們只能格外小心地保護自己,在悄無聲息的無形戰場上匍匐前進。
趣味、成就、做不完:持續前行的手語路
問及經歷種種挫折和困難,是否有任何一刻令她後悔踏入手語領域時,林亞秀給出了明確的答案:
走過將近二十年的手譯旅途,林亞秀表示,翻譯過程中讓自己很有成就感;尤其在個案雙方不能直接理解對方時,她作為「唯一的全知者」,會有一種特別的、有趣的感覺。而面對手語、聾人,其實早已超出了語言的範疇,諸如社會福利、聾人處境,都是還能、還需要討探和努力、尚未發展或剛起步的課題,也有許多亟待改進的地方。正是這份關懷與信念,讓林亞秀選擇繼續在手語領域耕耘——要做的、想做的,不僅是手語翻譯,還有深入走進聾人的世界,與他們一起在世界上發光、發亮。